死亡、身體和舞臺
Zhang, Danchen
章丹晨|
WūJīMāChā Essay+
4.0
共享創意署名國際
一直以來人們都不知道希臘戲劇的舞美到底可以做到怎
樣;目前的考古證據和研究告訴我們,大概就是不怎麼
⸺
樣。在現存戲劇文本里讀到的場面
神廟牆上精美的壁
⸺
畫、豪華的宮殿之類
都只是以一種現在看來不太炫酷
的方式寫意地表現在舞台上,甚至完全存在於想像之中。
眾多細緻而生動的報信人場景就是為了不便或不可用表
演形式呈現的場面而存在的:浩蕩的軍隊逼近城門,希波
呂托斯被四馬分屍,美狄亞的毒藥讓伊阿宋的新娘烈火焚
身,等等。那些發生在圓形劇場之外空間的情景都需要用
言語和想像呈現;除了空間的隔閡,還有更遙遠的東西,
比如死亡,也需要通過想像來摹仿。這種想像常常是很具
體的;它似乎並不致力於將死亡打造成一種抽象的東西。
這些在舞台上移動的身體,在下一場景中就會在報信人的
敘述中成為屍體,或是在下一次上場時變為無生命的物
⸺
體
更極端的情況,這種轉換就發生在舞台上。比起
[1]
今天的種種藝術形式,希臘戲劇在物理條件上似乎是如此
不善於表現死亡的身體性,但它卻始終提醒人們這一層面
的存在。
索福克勒斯︽埃阿斯︾是現存唯一的例子。
[1]
柏拉圖告訴我們身體只是靈魂的外衣,穿破了一件就再
87a–88b
換一件︵︽斐多︾
︶。但希臘戲劇對身體的想像並非
這種意義上的外衣;這個外殼往往是具象而沉重的。安提
戈涅被判餓死在郊外的洞穴中,她想像自己就像化為山岩
Niobe
的
一樣被禁錮在石質的軀殼裡,用冰霜、雨雪和眼
823–33
淚將它慢慢消融︵︽安提戈涅︾
︶。年邁的俄狄浦斯
在預見自己的死亡時說,當他被埋入地下,冰冷的泥土將
(620–1)
啜飲溫暖的血液
︽俄狄浦斯在科洛諾斯︾。這些充
滿豐富感官體驗的語言讓人開始懷疑,何處是生命的起點
或者終點,身體在何時不再是有生命的物體,又在怎樣的
意義上繼續存在。
這種邊界的模糊在對他人死亡的想像和哀悼中更加明
顯。安德洛瑪克悼念被希臘人摔下城牆的兒子,回憶將他
抱在懷裡的感覺,他柔軟的肌膚和氣息︵︽特洛伊女人︾
757–58
︶。美狄亞在殺死孩子們之前,也這樣告別孩子
們的雙手和可愛的臉龐,即便面對面也彷彿已經陰陽兩隔
1069–73
︵︽美狄亞︾
︶。赫克托爾的盾牌被當作他生命存
在的延續:曾經握著盾牌的臂膀、滴在把手上的汗水,如
1194–99
今代表了這位勇士的生命印記︵︽特洛伊女人︾
︶。
在歐里庇得斯的︽乞援人︾裡,這些死去將士的母親們為
了贖回孩子們的遺體而來到雅典請求援助。她們在劇中自
始至終沒有接觸到這些遺體,但她們對這些身體的想像和
/
渴望卻不曾停止,即便他們
它們已經沒有了生命。
這些女人們組成的歌隊從進場時便一直表達一個願望,
就是見到孩子們的遺體,並將其抱在懷中,哪怕這些並非
60–70
⸺
活著的親人,而只是死去的屍身︵
︶對她們而
ἄγαλμα φόνιον
,
言這些血肉模糊的殘肢也是值得珍愛的︵
371)
。劇中的人物一直用這種具象的語言描述死亡和屍
體,就連敵人的死亡也是一樣。信使前來向這些女人報告
Theseus
為贖回屍體而與忒拜軍隊開戰的場面,描述他所
⸺
向披靡的戰鬥
他敲斷敵人的脖子,收割他們的腦袋,
714–17
就像夏日莊稼豐收一般︵
︶。在不斷的祈求和期待
782
中,這些女人既盼望又害怕看見孩子們的屍體︵
︶,既
害怕眼前萬分殘酷的景象,又熱切希望自己的願望能得
到滿足。贖回的屍體被陳列在女人們面前,她們想要前
815–17
去抱著死去的兒子,但未能如願︵
︶。實際上,這
些母親直到屍身被火化後才得以將他們的骨灰罐抱在懷中
1159
︵
︶。這些未掩埋的屍身對活著的人們有如此大的影
響;他們不是輕飄飄的靈魂。母親們想像她們懷抱兒子遺
811ff.)818
體時沉甸甸的重量︵
,感受著沉重的悲痛︵︶,哪
1125
怕在他們化為灰燼後,這份重量依然存在︵
︶。
這種沉重是一種身體的記憶和想像;通過想像和目睹
兒子們的遺體,歌隊的女人們回憶起十月懷胎、養育孩
子的辛勞,並徒勞地希望時間可以倒帶,希望她們未曾
生育,未曾結婚,或是代替她們的兒子被殺死在忒拜城
786918–20
中︵
;︶。當劇中的死亡如此具象和殘酷,生
者的世界卻顯得格外飄忽,充滿各種假設。就連這些女
人的身體都處在消逝的邊緣:她們渴望將兒子們強壯的
θαλερῶν
, 62),
遺體抱在懷中︵
但她們自己的身體就像被泉
79–82
水沖刷的岩石一樣,流著眼淚漸漸融化︵
︶。淚水
和哀悼帶走了身體的物理重量,在兒子們的遺體被火化
後,她們感嘆自己的生活就像疾風追逐的一片輕云四處
961–2
飄蕩︵
︶,不知道自己屬於生者的世界,還是已經
968–70
和死者在一起︵
︶。不少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的戲
劇人物都表達過這種臨界感。安提戈涅哀悼自己被活埋的
命運,不知道自己算是活在地上還是地下,陽間還是陰間
850–51
︵︽安提戈涅︾
︶。歐里庇德斯筆下的俄狄浦斯沒有
像索福克勒斯的角色一樣流浪在雅典近郊;在兒子們互相
殘殺後,他拖著衰老而孱弱的身體出現,感嘆自己活著就
1543
像一片灰白的陰影︵︽腓尼基女人︾
︶。也許下一陣風
就能將他吹散在空中。
這些殘酷的想像也許在某種程度上讓他們與死者的世界
更近;畢竟古希臘人相信被掩埋的死者會進入冥界的同
時,也相信他們的靈魂會回到明亮的大氣和天空︵︽乞援
1139
人︾
︶。對死者的親人來說,他們似乎依然是可以觸
及、可以交流的;死者的孩子們說,哪怕現在他們的父親
1152
也似乎就在眼前︵
︶。除了具象的遺體,死去的人和
逝去的生活所留下的痕跡似乎無處不在,無論是否清晰可
見。在歐里庇德斯︽特洛伊女人︾結尾,希臘人終於進入
這座他們攻打了十年的城市,燒毀了他們的塔樓。將要被
賣為奴隸的女人們在遠處看著自己生活過的故鄉化為濃煙
1297–81320–1
和灰塵,又在輕風中消失不見︵
,︶。災難
⸺
給了詩人聲音
當這座城市的輝煌以這種方式消散後,
它也許能繼續生活在人們的歌詠和詩篇中。這是女人們在
煙塵瀰漫的廢墟之間為自己找到的安慰。
當人死去或離開的時候,其身體和生命通過各種方式得
到延伸。換種方式思考,人們生活的世界也同時是死者的
世界。在希臘喜劇裡,生與死的邊界更加流動,從陽間到
冥界的轉換不需任何道具裝置便可完成,地上的雅典瞬間
便可成為地下的城邦,死去的人們像活著的人一樣爭論、
開玩笑、討價還價。希臘劇場中的人們以自己的方式處理
這個問題,也許戲劇語言中生與死的模糊,也暗示著摹仿
的世界與真實世界的關係。
這個問題在今天變得如此複雜。奧德修斯說,所有活著
125–26
的凡人,都不外是幻形虛影︵︽埃阿斯︾
︶。我們相
信他的話時,或許也在相信,所有陰影世界的人和物,都
還活在此間,還是﹁我們﹂的一部分。
主要的启发来自:
J a m e s , M o r w o o d , t r a n s l a t o r.
E u r i p i d e s : S u p p l i a n t
.O x f o r dU n i v e r s i t yP r e s s ,2 0 0 7 .
W o m e n
Te l ò , M a r i o , a n d M e l i s s a M u e l l e r.
T h e M a t e r i a l i t i e s
o f G r e e k T r a g e d y : O b j e c t s a n d A f f e c t i n A e s c h y l u s ,
. Blo omsbury Academic, 2018.
Soph o cl es, a nd Eur i p ides
Worman, Nancy.
Tragic Bodies: Edges of the Human in Greek
. Bloomsbury Academic, 2020.
Drama
參與人員&特別感謝
Zhang, Danchen
作者
Wang, Zizheng
編輯&排版設計
Yang, Jinglong
編輯
Liu, Yueeie
校對
Toto
排版工程
eno
排版建議
關於
數字時代日益加劇,人的生存空間也因而在無形中被縮減,代
之以效率化、功能化的數據交換。思想與文藝作為社會生活最
重要之形式,逐漸失去了現實的基本。為了在這不期然的境況
WūJīMāChā
下讓純粹的精神活動仍能得以表達,我們決定創立
Essay+
。題材、媒介、傾向,俱不設限,但以純文學及其批評、
純思想性作品及其批評為主。
爲配合文章內容,我們推出﹁縱書卷軸﹂排版設計。全部內容均遵
4.0CC BY 4.0
循共享創意署名國際版權協議︵︶。
我們相信如今和過往一樣,人依然需要以心靈本身來回應這個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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